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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佞宋词痕》中的一段吴湖帆、周錬霞往事
《中年才识愁滋味——吴湖帆与周鍊霞》(未刊)之第一章
刘聪
[标签] 吴地才女;民国名媛;女画家;仕女画;吴湖帆;周鍊霞 ;诗词
周錬霞四十岁时作画照
吴湖帆五十四岁自画像
    近些年来,随着陈巨来《安持人物琐忆》的热销,女画家周鍊霞也重新走回人们的视野。在陈巨来笔下,除姿容秀美和惊才绝艳外,周鍊霞的很多“风流韵事”和“大胆作风”,也纷纷呈现在读者面前。其中,特别是她和吴湖帆的一段恋情,常常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。不过,《安持人物琐忆》因掺杂了太多的虚构和想象,虽然生动有趣,却近乎小说家言,不能让人尽信(参拙作《为周鍊霞辩诬之我见》,载《东方早报·上海书评》2012年12月2日)。那么,吴湖帆和周鍊霞的关系究竟如何?在《安持人物琐忆》外,是否还有其他更可靠的材料能给我们提供答案呢?
 
    《无灯无月两心知——周鍊霞其人与其诗》(北京出版社2012年8月)
    2012年,笔者著辑的《无灯无月两心知——周鍊霞其人与其诗》出版,囿于当时所见材料,书中对吴、周关系的论述十分简单。但在之后的数年里,笔者陆续搜集到有关吴、周交往的各种资料,同时对吴湖帆的《佞宋词痕》也做了比较系统的研读。最终,笔者发现,在《佞宋词痕》背后,其实就隐藏着吴、周二人相识相恋的一段故事。可以说,无论是想梳理吴、周二人的交往,还是要揭秘他们的关系,我们都必须从《佞宋词痕》谈起。
    我们常见的《佞宋词痕》多为两种影印本,一是1954年梅景书屋五卷本,二是2002年上海书店十卷本(后又再版)。此外,《佞宋词痕》还有七部手稿本存世。其中五部现藏于上海图书馆,分别题作“佞宋词痕第二册”“甲午词稿”“佞宋词痕刻后稿甲午起”“佞宋词痕乙未年起底稿卷七”“佞宋词痕卷十”(详见梁颖《词人吴湖帆》,载《吴湖帆的手与眼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)。另外两部则出现在2014年匡时公司的秋季拍卖会上,一部题作“佞宋词痕卷九”,另一部题作“癸巳”。
上海图书馆藏《佞宋词痕第二册》手稿本
2002年上海书店《佞宋词痕》影印十卷本
    在上述九个版本中,1954年梅景书屋五卷本是吴湖帆生前的唯一刊本。这一版书前有冒广生、叶恭绰、汪东三篇序言,序言后是瞿宣颖、向迪琮、杨天骥等八家题词。正文为正编五卷,后附补遗六首、潘静淑著《绿草词》一卷、周鍊霞抄外编《和小山词》一卷。五卷本的《佞宋词痕》在编排上有一个特别之处,即不按词的写作时间编年,却别出心裁,以词的内容题材分卷。
 
影印本《佞宋词痕》五卷本(1954年)
    卷一所收多是与作者家世及吴氏个人历年游踪相关的词作,其中不少来自作者旧刊的《梅影书屋词集》。卷二全部是题书画碑帖及其他文物的词作,体现了吴氏以填词代题跋的创作特色。卷三则为交际酬答的词作,如祝寿、追悼或为友人作画题词等,是作者与时流交游的见证。卷四、卷五多为次韵之作,这两卷从内容上看,似乎没什么分别,会不会只是因为创作的时间不同,才被分为四、五两卷呢?
    笔者翻检上海图书馆所藏《佞宋词痕第二册》手稿,发现此稿为1954年五卷本出版前的底稿之一,只是其中的词作还是以时间顺序抄录,尚未按内容分卷。不过,在很多词作的词牌上已分别标有“2”“3”“4”“5”等阿拉伯数字。稍加查检,即知这是数字下的词作后来分别收入影印本卷二至卷五的意思。除题书画碑帖的词全部标“2”,与友朋酬应的词全部标“3”,其他词作则看似很随意地标“4”标“5”,两个数字或前或后,貌似无规律可寻。但是可以看出,手稿内的作品因是大体按时间顺序抄录的,所以卷四和卷五绝不会是依时间来简单划分,二者一定有其他分卷的依据。
    笔者以为,卷四、卷五分卷的依据就是周鍊霞。正编五卷中,除有四首词写明与周鍊霞相关外,其他未点出周鍊霞的名字,但能考证出与周鍊霞有关的词作,大约有三十多首(考证的依据各有不同,俟后文详述),竟全部收入卷五,在卷五中大概占到六成左右,而在卷四中却一首也没发现。虽然我们尚无法证明卷五中的每一首词作都与周鍊霞有关。但是,既知卷四、卷五必有分卷的依据,而卷五中绝大部分词作又与周鍊霞有关,那认定卷四、卷五分卷的依据就是周鍊霞,当然是最合情理也是最合逻辑的推测。
    之前,卷五中有些词作实在看不出与周鍊霞有何关系,后来随着各种新证据的发现,也一一证实了它们与周鍊霞有关。比如,卷五中的《清平乐·上元》,在《佞宋词痕第二册》手稿中,此词题序“上元”后还有“访紫宜”(周錬霞即字“紫宜”)三字,“访紫宜”虽已被墨笔勾去,但仍清晰可辨。又比如,卷五中的《醉花阴·题画》,在保利公司2014年秋季拍卖会上,发现是吴湖帆在周鍊霞“烛影摇红图”上的题词。还有,卷五中的《菩萨蛮》,在上海朵云轩2014年春季拍卖会中,也出现在周鍊霞所画的“仕女图”上,同样是吴湖帆所题。
    为什么吴湖帆要在分卷的问题上故作狡狯呢?笔者以为,涉及周鍊霞的词作,毕竟是吴湖帆心血所在,他既想留存入稿,又怕因此会将他与周鍊霞的亲密关系暴露于世人面前,大干物议。所以才将这些词作进行了各种隐晦的处理,再统一编入卷五(如为次韵晏小山者则收入外编《和小山词》中)。待《佞宋词痕》出版后,吴湖帆还填有一首《鹧鸪天·佞宋词痕刻成五卷书后》,承认了自己“晦隐”的事实:
    清梦闲凭绝妙辞。无弦琴上说相思。抟成滴滴盘珠颗,抽尽盈盈缚茧丝。 花解语,蝶偏知。多情多感断肠时。陶潜晦隐非缘老,杜牧疏狂不是痴。(《佞宋词痕》卷六)
    对“多情多感”的吴湖帆来说,《佞宋词痕》本就是以“绝妙辞”来“说相思”的遣情之作。所谓“陶潜晦隐非缘老”,正是说不是因为自己老了,才要隐晦词中的男女之情,而是因为自己像陶渊明一样,所咏者为“闲情”,所以才不得不有所隐晦耳(陶渊明曾作《闲情赋》,赋中的“闲情”专指某种不合礼教的男女之情,并非“闲情逸致”的意思)。
    此外,从《佞宋词痕》的编排上,我们也能看出吴湖帆某些极细腻的心思。比如在《佞宋词痕》正编五卷、补遗六首之后是潘静淑《绿草词》一卷,《绿草词》之后有续弦顾抱真《一点春》一首(疑为吴氏代笔),再之后才是由周鍊霞抄录并代和部分词作的《和小山词》。这样的编排顺序,十分耐人寻味,似乎暗示着潘静淑、顾抱真、周鍊霞三人与吴氏的亲疏关系。不过,现在既知正编卷五是为周鍊霞而作,那周氏貌似殿后于外编中,实际是早已潜伏在正编里,潘、顾、周三人在吴氏心中的分量,也就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了。
    在1954年五卷本刊印后,吴湖帆并未停止填词,不过终其一生,《佞宋词痕》都未增订再版。直到2002年,上海书店出版社才从吴氏后人手中找到1954年后的部分手稿,出版了《佞宋词痕》十卷本。增订后的“十卷”,其实并无卷九与卷十,而是在1954年正编五卷之后,新增卷六、卷七、卷八,以及八卷后未标卷数的二卷,如此合称“十卷”。吴湖帆文孙吴元京在“后记”中说:
    爷爷一生填过千余首词。他将自己喜欢的词稿用小楷一一抄录下来并汇编成册,起名为《佞宋词痕》。根据爷爷遗留的稿件分析,全册应有九卷,分成两本,第一本为一至五卷,此本词稿曾于一九五四年印制过;第二本应有六至十卷,并且目录也已基本编好,但是由于“文革”,爷爷没能编完十卷(总共汇编了四二九篇词),就过早地离开了我们。
    当年读此版“后记”,有两点令笔者十分不解。第一,《佞宋词痕》到底是应有九卷,还是应有十卷?第二,2002年上海书店十卷本,不算补遗与外编,收词已有四七九篇,这比后记所说的“总共汇编了四二九篇”,多出五十篇,显然不是一般的统计失误,原因何在?
2014年匡时秋拍上出现的《佞宋词痕卷九》手稿本
    2014年匡时秋拍上出现的手稿《佞宋词痕卷九》,总算解开了笔者多年的疑惑。手稿卷九,线装一册,行款、字迹及所用带有“梅景书屋”“佞宋词痕”字样的稿纸,都与2002年影印本相同。且手稿卷九中的词作,与影印本一至八卷、八卷后二卷,无一首重复。从数量上看,《佞宋词痕》卷一至卷八收词三九四首,手稿卷九收词四十首,二者合计四三四首。但卷七中有四首、卷九中有一首,都是仅抄有词牌而尚未录出词作,如果去掉这五首,卷一至卷九实际收词共计四二九首,这与吴元京“后记”中所说“总共汇编了四二九篇词”恰相吻合。
    基于以上发现,笔者推测卷九与2002年影印的其他十卷出自同一渊源,但在当年准备出版增订本时,吴元京只找到了一份九卷的目录和手稿卷六、卷七、卷八以及未标卷数的二卷。说“应有九卷”,是吴元京根据“已基本编好”的目录“分析”出来的,他并未见过第九卷。但根据九卷的目录,吴元京仍可计算出“总共汇编了四二九篇词”。有目录的九卷可能是《佞宋词痕》的正编,而未标卷数的二卷可能是《佞宋词痕》的补遗。从十卷本最后一卷存词甚少的情形推断,当年的补遗最终并没有编完。但2002年出版增订本时,吴元京虽未找到卷九,可手里恰有这个正编八卷、后附补遗二卷的稿子,所以他才又含糊地说“应有六至十卷”。只是如此说,会给读者一种没有卷九的《佞宋词痕》十卷本即为全帙的错误印象。
    因此,十卷影印本与手稿卷九原为一个整体,都是缮写工整,经过编排,虽还有少量校改和阙文,但已是接近定稿的本子。而上海图书馆所藏的五部稿本,则满纸涂改钩乙,未加编次,类似于初稿或修改中的未定稿。不过也正因此,五部手稿在抄录作品时恰恰保留了最初写作的时间顺序,而且收有大量不见于影印本的佚作,这恐怕也正是五部稿本最大价值所在。
    第一部稿本题作“佞宋词痕第二册”(简称“手稿一”)。分两卷,前卷专收和晏小山的词作,后卷为其他词作。从时间上看,手稿一中的大部分词作起自1952年底迄于1953年秋。其中不见于影印本的佚作有十八首。
    第二部稿本题作“甲午词稿”(简称“手稿二”)。收词时间自1954年春《佞宋词痕》刊行后至当年8月。手稿二中的词作除有三首被作者薙除外,其余均重新誊入第三部稿本。
    第三部稿本题作“佞宋词痕刻后稿甲午起”(简称“手稿三”)。收词时间从1954年春至1955年初。其中不见于影印本的佚词有十九首。
    第四部稿本题作“佞宋词痕乙未年起底稿卷七”( 简称“手稿四”)。收词自1955年初至1955年8月。其中不见于影印本的佚词有二十一首。
    第五部稿本题作“佞宋词痕卷十”( 简称“手稿五”)。收词起自1957年10月迄于1960年夏。其中不见于影印本的佚作有五十二首。五十二首中,有二十九首可见于手稿卷九,另外的二十三首则为手稿五所独有。
    我们发现,五部稿本从1952年底至1960年夏,在时间上是大体连缀的,但有两个缺口,一个是1953年秋至1954年春,另一个是1955年8月至1957年10月。后一个缺口,很可能是吴湖帆在1957年的“反右运动”中,将彼时手稿付之一炬导致的(见戴小京《画坛圣手——吴湖帆传》,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年)。而前一个缺口,则应当是相关稿本丢失造成的。
    2014年匡时秋拍中出现的《癸巳》,很可能就是上述丢失的稿本。虽然笔者迄今尚无缘经眼,但根据拍品介绍及所附图片推断,该手稿起自癸巳九月初三,大约止于癸巳岁末,即从1953年秋至1954年初。从时间上看,正好与手稿一和手稿二前后衔接。而从所用朱丝栏稿纸和满篇涂改的特征看,《癸巳》与上图的五部稿本也完全一致,同属修改中的未定稿。笔者认为,《癸巳》与上图的五部稿本原本即为一个整体,或许六十年代中,它们与手稿卷九一同从梅景书屋散出,之后,五部稿本归入上图,而《癸巳》与手稿卷九则流转至拍卖会上。
    如果说十卷影印本与手稿卷九同属一个版本系统,那上图的五部稿本和《癸巳》则同属另一个版本系统。二者相较,收词时间大约都止于1960年,但在编排上却又有很大不同。十卷影印本与手稿卷九已将时间打乱,全部重新编定;而上图的五部稿本和《癸巳》则基本按时间顺序抄录,因而多保留了原始面貌。在这些原始面貌中,我们还能看到大量毛笔、钢笔、铅笔的修改痕迹,而且发现某些词作是抄后又改,改乱又重抄,重抄后又改乱的。据说,吴湖帆平时将词抄在印有“梅景书屋”字样的朱丝格稿纸上,待积累成册,再找上海著名装裱师刘定之装订成书。吴氏对词“是不怕麻烦地删改的,即使他用心写好了的词集,已经送给刘定之装订,但他还是时常要回去再改再抄,虽然所改的甚至不过一两个字而已”(见潘伯鹰《吴湖帆词兴不浅》,载《小沧桑记》,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)。如此这般反复斟酌、不断修改,真可谓呕心沥血。坊间传言吴氏之词多由周鍊霞捉刀,不足信也。
    其实,吴湖帆的词,既不像冒鹤亭在《佞宋词痕》序中所称“几使明诚金石录与漱玉词合而为一”,也绝非冒鹤亭私下所云“这词做周女徒孙都不够格”(《安持人物琐忆》)。吴湖帆于词用力甚勤,虽然诗古文辞修养不足,但他毕竟在传统书画上侵染既深,眼光又高。何况中国文艺,触类旁通。君不见,吴氏致力于集句与次韵的练习,不正与传统书画中的临摹十分相似吗?因此,吴湖帆填词,不求工,不逞巧,还常常有“笨拙”之感,但这与晚清以来王鹏运所提倡的“重拙大”亦不无暗合之处,此即汪东在《佞宋词痕》序中所说的“宁拙勿巧”。“宁拙”,即刻意以拙笔出之,反而可以藏拙,这同样也包含着一种“既丑且美”的艺术思想。何况在五十年代后,吴湖帆因与周鍊霞相恋,所填小词悱恻缠绵,语浅却情深,故而也留下了不少佳作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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