窦福龙,1940年生,虚岁78,瘦得轻凛,一件派克大衣,穿着气派如大氅,偌大的戏园子里,一眼望过去,绝无仅有的醒目。暮冬午后,与这位海上名票友,评弹编剧家,听戏超过一甲子的大前辈,静静对坐。吸烟,饮茶,讲戏,一忽儿唐明皇,一忽儿西门庆,情不自禁亦声亦色扮给我看,说至精绝处,双目炯炯,云蒸霞蔚。黯淡小屋里,气象刹那万千,十分地杀霾。
吾听风雨,吾览江山,常觉风雨江山外,有万不得已者。这个,做词的话,是词心;论戏,便是戏胆了。
窦福龙年轻时代,与王伯荫家是近邻,旧法租界,南京西路石门一路附近。王伯荫是评弹一代宗师蒋月泉的大弟子,当年王伯荫孤身一人在浙江曲艺团,家眷在上海。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实在无戏好演,王伯荫这种曾经不可一世的轰天大响档,亦在时代的随波逐流里,沉寂无奈聊落不已。王回沪省亲,必至窦家,三五好友,聚于一屋,关起门来,听王讲《玉蜻蜓》。台上能说的不能说的,各位宗师各色流派,一概细细周全倾倒而至,听得窦辈们瞠目结舌无限过瘾,阑干拍遍,大腿拍遍。抄家抄得四大皆空,读书人说书人,连一把折扇都不存的日子里,依然会,想方设法弄了各路好茶来,闭紧了门,啸聚品茶。我么,我给他们讲《基督山恩仇记》,一口气讲八个钟头。即便是半个世纪之后的今日今时,我亦听得神往,八个钟头,《基督山恩仇记》可以讲得相当有细节了。
原来,上海的七十年代,有关紧了门拚命琢磨素描油画线条明暗的,有藏在深厚窗帘之后偷听贝多芬推敲狐步伦巴华尔兹的,亦有将四百年的评弹精华咀嚼回甘不绝如缕的。上海,这是一座如何生生死死百折不挠的华城?
王伯荫最没办法说传统书的年代,曾请窦福龙帮忙,把当红的滑稽戏《满意不满意》改写成评弹剧本。窦写一回,用复写纸誊写一回,邮寄到浙江给王。写一回,寄一回,如此往复。如今听起来,那种清贫简白,真真风雅古静,是难以再有的纯粹。那一日,漫漫说到最后,窦福龙淡然一句,我对《玉蜻蜓》的熟,都不是戏园子里听来的。淡白一句闲话,我却在心里盘桓久久。千言万语,到此止语。
窦福龙少年时代听戏,顶顶仰慕,是评弹大家杨振雄。杨的脾气,入后台,一向是从观众席里穿行而入,人头簇拥中,春秋鼎盛的杨振雄,丰神玉貌,倜傥无比,令窦福龙倾倒再三,亦从未曾料到,若干年后,窦与杨,会成为生死至交,相差二十年纪,一个是老夫子,一个是福龙兄。
1967年头上,窦福龙家在凤阳路,每日下班,路过上海评弹团,顺脚弯进去,看大字报看各帮派吵架,自然亦,看见杨振雄杨振言兄弟被批被打得狼狈不堪。某日,窥见杨振雄颤颤巍巍被批驳得话不成篇,年轻小窦竟于万众丛中,暴喝一声,毛主席说的,好话坏话,要让人家把话说完。说起这神奇一幕,今日老窦摇头不止,杨振雄当然不会记得那点事,万人之中,一天世界……
一直要到上世纪八十年代,窦福龙应苏州电台之邀,写一套《金陵十二钗》的评弹开篇,老窦淡淡讲,写十二钗,我是连《红楼梦》原著都不用翻的。文革年里,看得最熟的,就是《鲁迅全集》和《红楼梦》了。是啊,上海人,《红楼梦》看得倒背如流的,岂止一个张爱玲?因了这套开篇,杨窦相识,彼此叹赏半辈子。
杨振雄人称杨老爷,孤高绝决,寡言,桀骜,派头十足,魁得腰细。他的戏,以曲高和寡出名,听不懂?吼吼,我又不要他们懂。一意孤行的高邈,远离时代,远离群众,弄出来的东西真是无可复制的逸品,杨派后继乏人,亦是不奇怪的必然。为写一出《长生殿》话本,杨振雄称,“月余不与人语”,完全沉浸于戏里。1990年,在兰心,做一场艺术生涯60周年纪念演出,朱屺瞻应野平俞振飞们,半个上海的风雅之辈,齐齐坐在台下仰望不止。文革之前,某年杨振雄被安排上京,为京城的文化艺术界诸君子做一表演。老夫子择一折《长生殿·絮阁争宠》,起唐明皇,华美非凡,艺惊四座。演毕,京里的那票懂经观众们,长时间掌声雷动。杨老爷这一趟,是真称了心愿。回到旅舍房内,四方团团踱步,兴奋地捧着脸,连呼开心煞了开心煞了,刚巧走过旅舍门口的年轻赵开生,目睹此景,惊得目瞪口呆。老夫子招手叫伊进去,开心煞了,来来来,我翻只跟斗给儂看。
弄艺术的,遇了知己,高山流水,是有如此的灵魂飘举。
窦福龙何其有幸,于那样的江南,邂逅那样的锦春,饱览一肚子的好戏,让后辈如我,兴叹不已。窦论评弹,蒋月泉与杨振雄,是双峰。蒋月泉譬如美玉,浑然天成,费尽一切心力,打磨得让你看不见任何人工痕迹,行云流水,如若无物。杨振雄亦如美玉,此玉不同彼玉,是极尽鬼斧神工之美玉,嶙峋奇崛,幽不胜幽。蒋与杨,浑如京剧的梅与程,一路是大方清正,一路是幽咽婉媚,亦如国画之中的写意与工笔,皆是高山仰止的巅峰之艺。亦只有中国人,能同时弄出这两路丰神迥异的品格来。通常是,空前繁荣的鼎盛时期,必会一对一对地成双出现。实在是,上帝的杰作。
窦福龙于杨振雄故世之前三个月,精心操办了一场邢晏芝拜师杨振雄的仪式,当时邢晏芝早已是苏州评弹学校的校长,倾慕杨振雄,得入杨之门庭,了却一大心愿。暮年杨振雄的满腹欣悦,更是不足与君说。当时,窦福龙遍邀戏苑高朋,让杨老夫子,在生命的边缘,尽享人间的荣华。老窦讲,我这是,给杨振雄,开了一个活着的追悼会,让他活着,听见所有的赞美,等他死了,再也听不见了。
窦福龙流连戏苑一生,自己亦是评弹编剧好手,《金陵十二钗》之外,《四大美人》《林徽因》等等,亦都出自其手。一生痴爱评弹的人,却说,我现在,什么戏,都不看了。沉吟良久,淡淡续一句,曾经沧海难为水了。目光邈远,于暮冬的黄昏,起万种萧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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