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山炊烟
曹永红
[标签] 苏州中学;校友;道山亭
[正文]
    苏州中学东北面的人民路上有棵高大的广玉兰,树干粗壮笔直几乎占了半幅人行道,人经过时大老远就要昂着头行注目礼。路边上夹杂种着香樟和法国梧桐,也都长得膀大腰圆,可跟那棵鹤立鸡群的广玉兰相比还是矮了一大截。
    人民路地面按人字形图案铺着花岗岩石块,从火车站一直铺到人民桥,大部分路段没有快慢车道之分。平门桥是窄的水泥桥,人民桥是木头搭的简易桥。路两边都是低矮的民居,只是在观前街察院场零星有一些3层和5层的建筑。除了古建筑外,当时苏州最高的建筑应该是人民商场和学校里的一些知名楼宇,比如苏州中学的科学楼和苏州大学的钟楼。
 
    时间倒回1967年8月,苏州中学和马路对面苏州医学院的校门被石块和沙包堵得严严实实。“踢”派和“支”派兵分两路,大打出手。
    怀孕已经足月的母亲很是担心,未来孩子怎么生。那天凌晨3点多,在一位食堂同事的帮助下,父亲扛着木梯来到那棵广玉兰遮挡着的西面位置,透过墙体上梅花型的通风装饰孔向外仔细观察了好大一会儿,看看马路对面的确没有什么动静,于是先由父亲战战兢兢地爬上墙,再由工友扶着梯,母亲小心翼翼地爬到墙上,由父亲扶着骑墙坐好,接着工友也爬上墙将梯子拉上来再放到墙另一面的马路上。父亲搀着母亲慢慢移到观前街如今是美罗商厦北面的苏州专区医院,也就是后来搬到白塔路的第四人民医院,现在叫市立医院东区。
    黑夜、高墙、广玉兰。
    枪没有响。
    我的哭声点亮了黎明。
    又要开上山下乡动员大会了,教职员工三五成群边走边唠地往礼堂涌去。食堂的陈厨师和总务处的刘电工因为“肚子疼”去医务室找张医生了。
    “老曹你来了,这边坐。”革委会主任笑容可掬地打招呼。人都来得差不多了,后面的位置都坐得满满的,只有前排还有几个座位,他拉着父亲和母亲坐下。父母有点诚惶诚恐,第一排领导的位置咋能坐得,几次想站起都被主任劝住。
    主任笑着对父亲说:“老曹啊,你知道农村是个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啊!种点瓜,种点豆,养点鸡,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鲜的东西。”
    父亲看着主任衣领上的扣子,像鸡啄食般连连点头。
    主任突然站了起来转身用力鼓掌,大声说:“老曹同意了。老曹是第一位积极响应上山下乡国家号召的人,应该表扬,大家鼓掌。”
    咚锵咚锵咚咚锵,咚锵咚锵咚咚锵......顷刻间锣鼓喧天,震耳欲聋。边上马上跑过来一人,手拿大红花,与主任一左一右把父亲从座位上架了起来搀上主席台,并让父亲转身面对大家,瞬间大红花被戴在父亲的胸前,母亲抬头望着父亲、张着嘴,呆如木鸡地坐在那里。
    出生并且生活的地方理所当然可以称为家和故乡,可岁月有时并不顾及你对家的眷恋。虚岁3岁我便成了游子。
    苏北盐城下辖的射阳县黄尖公社洪义大队第二生产队多了一家“蛮子”(当地人对苏南人的称谓)。农村因为没有工作岗位,父亲47岁被安排提早退休,每月退休金20元4角6分。父母天天跟生产队的社员去田里耕种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几乎没有休息天,除非天气原因可以不出工。一年下来因为吃了生产队一年的粮食,我们家总是超支,就是欠生产队钱。其他人家每年可以分红50元到300元左右不等,这要看人多人少,看从事什么工种,开拖拉机手和生产队干部的工分要高些。
    我倒是乐不思蜀,天天跟着10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小孩滚铁圈,抽陀螺;要么抓青蛙,网鱼虾;更有大一点的顽童将猪圈里的大白猪从栏里放出来,一群顽童拿着树枝在后面边跑边抽,大白猪左冲右突叫声凄惨。
    学校也不像有教学计划,学生常被安排去田里抓虫。不去上学也不要紧,虽然不能第一时间联系老师请假,但第二天跟老师说一声就行了,也不会有惩戒措施。我就常钻这个空子,看到有两个人拿着粪桶往小河边走,我就知道他们要去抓鱼。他们会把小河两头用泥巴截断,然后两人合力将水舀干。坐在岸边看大半天时间,水位慢慢地低了,各种鱼开始露出脊背,河底水浅的地方鱼开始跳跃。他们俩人也已经汗流浃背。这也是我最高兴的时候,我会猜那条大的是什么鱼?有多重?还有没有更大的鱼?天快黑的时候,他们欢喜凯旋,我开心回家。
    母亲总是不放心我,担心我一辈子在苏北农村会吃苦。所以每年都要像候鸟一样回苏州中学看看情况,打探一下有没有回苏州的政策。大多时候是母亲带我回苏州,要坐2天2夜的船到无锡,再等半天火车到苏州,十年如一日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当然主要靠邓公回乡政策的机会使然,10年后的1978年我们响应政策终于可以回苏州了。
    苏州中学也有十数家教职员工先后回苏,他们被安排在学校南面校办工厂的二楼,就是现在食堂的位置。一共有16间,16家人家,每家1间,每间10平方米。房间分布在南北,中间1.2米宽的过道,过道门口放着各家的煤球炉,边上堆着煤球。过道黑漆漆并不通风,走在其间满是呛人的煤烟杂味。这里我很熟悉,因为教过我们87届的语文陈治中,历史张兆星,数学傅行键等老师也在其中朝南的三间,我经常去串门。
    黄梅天气压低,房子后面池塘里的虾纷纷漂浮聚集在岸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。我经常用网兜捞虾,虾都很大,一个多小时可以捞两三斤,我们家吃不了,母亲就时不时让我给几位老师每家送去一碗。
    老师们安顿好后,我们家被安排在学校最东南方传达室对面6平方米的房子里住了5年。外面砌了个土灶,烧的是柴火,记忆中学校里有烧不完的柴火。那时学校里有木工车间,有建筑车间,学校里的活修修补补都能搞定。那个时候社会化分工不细,每个单位差不多都这样。多下来的柴火就地消耗,东面和西面有民工宿舍,南面和北面都是教工宿舍。一到吃饭时分,道山周边炊烟缭绕。锅碗瓢盆玎玲当啷,夹杂的喧闹声不亚于观前街。这时候的道山像一个村庄,滋养着居住在道山脚下的所有人。
    教委造在新市路的教工楼竣工了,大家群情激昂,新房子不管是地段位置还是设计造型都让人交口称赞,大家都喜不自禁。
    房子都分下来了,没有我家的份。问原因是房子数量不够。父亲跟学校领导讲,现在房子紧张我们可以先不要,就是能不能让我们搬比现在住的地方大一点的房子。于是领导让我们搬到对面的传达室,12平方米的房子,内外2间,比原来多了一间。我在这里住了5年,到我高中毕业后一段时间仍然住在那里。
    回苏州是在我小学四年级时,初中读书在十七中,就是现在市立医院东面的位置。因为顽皮,初中依然没有好好读书,英语单词也不背,但其他学科作业倒是自觉完成,不懂就问我家北面树林里的高中学生。每天中午总有一高一矮两位同学手里拿着书在树林里来回踱步,嘴巴里振振有辞,有时停下来眼睛定样样地看着树干或者盯着躺在地上的碑刻。我不会做的题目他们一看就会,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,有一次我问他们是不是在背书。他们告诉我有时是,但更多时候是将上午学的东西在脑子里思考过虑一遍,再和以前学的衔接。
    我读高中,他们读大学。高个子考取了复旦大学,矮的那位考取了浙江大学。离校前高个子来和我家告别,当时我母亲在,他告诉母亲他考取了上海复旦大学,我母亲恭喜他,希望他以后回苏州中学时再看到他。遗憾的是我们再也没有遇见。
    高一第一学期开学第二个星期考物理,全年级一半以上不及格。最高70多分,最低据说18分,我考了51分。接下来考化学,年级平均分不高,但没有物理悲催。我考了56分,班级里没有多少同学不及格。班主任赵勇良老师将我喊到办公室,帮我把卷子上的错题分析讲解,确定我全部懂了他才欣慰地笑了。
    赵老师和我一起走出门,在春雨池边的草地上他对还青春懵懂的我说:“虽然人有差异,但你人并不笨,只要努力就一定会出成绩。人生就像爬山,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达到相应的高度。你比别人的基础差,但人生总要努力,我们只要爬到天平山当中的中白云就行了,虽然是半山腰的高度,但总比还在山下徘徊不思进取的芸芸众生要强多了。”
    我明白老师的意思,他告诉我首先要相信自己,努力往山上坚实地踏开每一步,看到自己每一步的成长比成功更加重要。每一小步的努力会有一小步的累积,累积多了便会有一点点的进步,学生在学校受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能够赚多少钱,能做成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,而是为了成长,成长为一个有底线、有道德、有信念、有责任、有格局、有作为的能给自己和家人管饭的成人。一个人的成功是其成长的必然结果。好老师能观察并了解学生各方面的差异,非常注重激发学生自己的潜能,疏导学生的心理健康发展和道德品质的培育。我有幸遇到了这样的老师。我永远记得在我读高一时,老师对我的教诲,他的话使我受用终身。
    其实,赵老师说出了我父母应该讲,但他们却无法用合适的语言或方法告诉我的道理,多年后我才真正理解了不要在最底层与人搏斗的真谛。虽然我们不常见面,但赵老师却是我时常惦记的人。
    了解学生的差异因材施教,陈治中老师也是行家里手。他代过我们4班的课,讲李白的诗时,个子不高的他掂着脚尖,右手尽量往上升,升了一会儿看真的升不上去了,手就突然往下挥,一下子挥到黑板下面,同时嘴巴里激情地涌出“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”的诗句。表情丰富,激情四溢,眼前仿佛丛山峻岭、层峦叠嶂,远处的雪山圣洁而高远,山间溪流汇聚成大河大江奔涌而下,河水经过之处大地碧绿苍翠,生机盎然。黑板前的高山流水,风景秀丽,跟着陈老师如此学习诗歌,醍醐灌顶。但他不希望我走文学的路,他告诉我:文人在出名前往往很困苦,这条路不是一般人能走的,你先要学点技术养活自己。当时有幸聆听陈老师的点拨和教诲,很庆幸,如今回头再看深以为然。
    高一下学期年级办了一场演讲比赛,地点在学校南面校办工厂的二楼会议厅。一等奖是我们高一(3)班的学习委员张谨,题目忘了,主题是努力就会成功。结尾的那句话我永远记得:纵然有100根拐杖,也不如自己的一双腿。
    赵老师告诉我要向人生的山峰进发,张谨告诉我要相信自己,用自己的双脚走路,慎独前行。
    人是有差异的,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各自的曲调。普通人对当下所处的环境和境遇很难跨越。小时候看过一本印度的电影叫《流浪者》,有一句台词: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,小偷的儿子永远是小偷。当然,这跟他们的种姓制度有关,现在依然如此。我们也有句俗语:龙生龙凤生凤,老鼠儿子挖地洞。说的是一个意思,就是你很难掀开你所在阶层的天花板。在最底层或低层次与人竞争,你就一定比得过人家力气吗?你就一定会起得比别人早吗?为一点小利益炒得不可开交时你能保证自己不受伤害全身而退吗?所以我还是幸运的,在苏州中学,遇到了许多好的老师和优秀的同学,很幸运使我朽木可雕。道山开悟了我,使我能够看着前面同学舟楫上的航标而不至于迷航。
    道山于我---是家、是故乡、是心灵归依的圣山。   
    高中毕业后我放弃考大学,因为英语成绩实在太差。连班主任杨世绪老师教的历史都能考不及格,他问我历史怎么也考不及格了?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溢于言表。虽然立体几何能轻松考90多分,但数学吴庄生老师有一次没有在卷子上批分,那一次成绩是96分,我特地到办公室去找他,他还是没有批分,只是对我笑笑。
    96分,那是我在苏州中学读书最辉煌的成绩。
    大学不会为此特招。之后顺利进入商业机械厂工作,社会上很在意的全民单位。
    工作和爱情好像是邻居。有了工作,爱情也来了。爱情如果有颜色,爱情一定是白色。
    春天,道山脚下的广玉兰花开了。花香很优雅,远处闻,花香很淡雅,似有似无飘忽摇逸,有点像音符在心尖上划动,人犹如被托住飘动着,细细寻找飘来的香气,闭上眼仿佛在仙境中翩跹。广玉兰的花香与桂花的香味一样,是从远处飘来的沁人心脾的香味,凑近闻就没有意境了。
    我把广玉兰洁白的花瓣铺成一个心型,花香弥漫着整个房间,广玉兰溶融了我的初恋。那是真正的花前月下,真正的心与灵的交融。对方就是我,我就是对方。心里只有对方,对方是生命,对方是一切。彼此相溶相吸,妙爽合一,于是两个人成为一个人。这便是爱情!所以,失恋就是把自己心里的肉撕一块还给对方,那是锥心彻骨的痛。当那天来的时候,我用6碗白酒给自己包扎。
    同学陈金林来找我,告诉我浙江长兴批发的黄鳝比苏州便宜百分之二十,我喜出望外,真愁没发财机会呢。于是和他一起乘长途车屁颠了2个多小时,看了市场,最后找到一位开卤菜店的老板,名字叫陈金堂,他告诉我们当地黄鳝的价格比苏州高了至少百分之二十。我开玩笑说,你们哥俩连裆模子啊。回去的路上,我坐在前面,金林没有和我坐一起,他知道我有一肚子苦水。我看着窗外,金黄的稻穗整齐划一地耷拉着脑袋,左右摇晃着丰收的喜悦。与窗外开心的景致泾渭分明,我的情绪让自己很累,那是段很纠集很心伤很迷茫的时光。
    时间还没有抚平伤痛,我就做了个决定,要考大学。在苏州谁牛逼就考那里。苏州大学最好,那我就考苏州大学。
    我知道在人生的海洋里航行,文凭类似船帆和渔网,可以借力。同学们都架帆远航,我被甩得越来越远。现实的鞭子抽醒了我,我想重新启航。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高一时的班主任李杰老师,他很支持,对我悉心教导了一番,关照复习考试的注意事项。我还告诉同桌阙明清,他很为我高兴。明清由衷地对我说:蛮好哦,多读点书总归好的,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。
    虽然学习基础差,毕竟道山还是滋养了我。大专不需要考英语,于是经过努力复读一年我顺利考入了苏州大学财会专业,半工半读。金融,犹如汽车的远光灯,照亮了前方的道路。道山又送了我一程,让我向人生的更高处迈进。
    美好时光,总是来去匆匆。父母生我晚,他们先后走了,当时我才只有34岁和40岁,本来我父母在的时候,我的肩上仿佛挑着一副担子,一边是父母,一边是老婆孩子。虽有分量,却很幸福快乐。自从担子的一边空了,人也失衡了。父母在,感觉自己永远是小孩。命运却告诉我,我已经长大了。我不想面对生离死别式的长大,如果命运允许,我愿意拿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时间换我和父母的共处。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。失去了才知道拥有的珍贵!对于父母我有太多的愧疚和遗憾!
    好在道山还在。
 
    道山南面是碧霞池,前面原来也是一栋很长的红楼,中间有走道向南通到6栋低矮的教室,后来改成了学生宿舍,再后来拆了重建学生宿舍楼,再后来就又拆了,建了现在的礼堂。礼堂东面一半是入口,西面一半像山一样的意境,有台阶拾级而上,其间错落地种植着花草。山形并不高,比道山低许多。起先我没看懂,其北面有道山和碧霞池丰满精致的景观,房子为什么不借景造得高一点,充分利于并挖掘现有空间的价值?直到看见张瑾微博里的文章才明白,那是对长者的尊重,对道山的敬畏,是晚辈表现出的应有的谦卑。我佩服这样经典的创意,张瑾谦虚地表示那是公司设计师的功劳。
 
    我放心了。岁月蹉跎,道山依旧。
    毕业三十载87届同学回校参加庆典。
    道山四周和上山的步道重新换了老的石条,道山亭也原样翻新,里面装载着千年的文化传承。亭子东北面的古柏树已经斑驳得不见树皮,枝干上一条条竖着的枝干纹理,是风雨雕刻的胡须,在岁月的长河里古柏分明是一位长者。南面从地上就分岔为两棵的大香椿树枝繁叶茂直冲云天,仿佛巨大的船帆。老者正驾船远航,天南地北五湖四海,千年府学桃李满天下。
    由此,道山便成了一种图腾。
    道山早没有了以前的锅碗瓢盆,但道山的炊烟还在,道山苍翠依旧生生不息。
    班主任张道南老师拉着我的手,像小时候母亲拉着我的手回家。
    家里有母亲做的桂花糖,有父亲在道山上采的柿子。
    岁月静好,岁月永远烙在心窝里。

  
 
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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