题图:防川“一眼望三国”——图们江右侧属朝鲜,跨江铁路大桥为朝、俄所有;左侧远处及左下湖泊属俄罗斯;近处灰白色建筑为我国珲春南端;图们江远去尽头即日本海。
当你来到“一眼望三国”的吉林省边境开放城市、近海口岸旅游城市珲春,当你沿着中、朝界河图们江走到国土尽头,当你手抚历经百年风霜的中、俄边界标记“土字牌”,总能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,令每一个驻足者从沉思到景仰以至震撼;总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,真切、威严地屹立乌苏里江至图们江边陲又仿佛无处不在……
望海兴叹
“土字牌”今貌
珲春,《明史》原译“浑蠢”,古代女真语的近边、角落之意,今为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所属县级市、东北亚的“几何中心”。国人千里迢迢汇聚于此,必游之地总有市区以南70余公里的防川——地处敬信镇南部,被俄罗斯领土与图们江东、西夹持,地域狭长且时窄时宽,当地称作“鸡鸣闻三国,犬吠惊三疆”。
从市区乃至国内任一地点前往防川,别无它途,必经图们江东岸的三处国土“地峡”,其中最窄处当属长880米、宽8米的阳关坪路堤:20世纪50年代以来,长期的江水冲刷加剧我方国土流失,以致不得不向东邻的苏联(今俄罗斯)“借路”几十年。若不是1983年建成这条堤、路两用的“天下第一堤”,防川就真成我国的“飞地”了。
8米宽!阳关坪的国土如此狭窄,也与1938年苏联与日本侵略军的“张鼓峰之战”息息相关。张鼓峰,一座海拔不过 155.1米的低山,坐落在防川以北1.5千米的中俄边界线上,俄称“扎奥泽尔纳亚 ”,在此发生的战争给我国带来什么?战胜者苏联将控制区向图们江畔的阳关坪推进,战败者日本封锁图们江、中断我国原享有的出海权(1992年中俄勘界后恢复)。
在防川边境哨所,人们登上“望海阁”,四方地理形势一览无余:东、南方向,中俄边界的铁丝网蜿蜒曲折,对方湖沼遍布的滨海地带人迹罕至,远处有城镇包德哥尔那亚;西侧的图们江彼岸为朝鲜城市豆满江,西南不远的入海河段已是俄、朝界河,两国间的铁路大桥赫然横亘;再往南,天气晴好时可遥望蔚蓝的日本海……
应当说,这里是最让国人心绪难平的一段国界。一位曾在延边工作多年的领导同志说过:站在防川极目远眺,祖国自古濒临的日本海如今“可望不可即”,东北大地被一道藩篱阻隔于15千米开外,爱国主义情怀无不油然而生。多少人想不明白,当初与沙俄划界怎么就没保住祖国与日本海的唯一通道——图们江口?
昔日中俄边界东段起点的标志“土字牌”,今为国家一级文物,陪伴当代新型界碑竖立在国境线上,担负爱国主义与国防教育基地之责。近观,风采依然:灰白色花岗岩质,高1.44米,宽0.5米,厚0.22米,我方一面刻汉字“土字牌”,俄方一面刻俄文“T”,左侧竖刻“光绪十二年四月立”,字迹经岁月打磨略显斑驳。其实,无论它是初立时的木牌,还是重立时的石牌,都是晚清那段屈辱历史的产物:
1840年的鸦片战争,带来帝国主义列强大肆入侵,并通过不平等条约瓜分中国。在东北,沙俄先以1858年《瑷珲条约》割占我黑龙江以北60余万平方千米领土,复以1860年11月14日《中俄北京续增条约》夺取我乌苏里江以东疆域40万平方千米,后者关于“自松阿察河之源,……至图们江口,其东皆属俄罗斯国”“两国交界与图们江之会处及该江口相距不过二十里”的规定,使我吉林将军珲春协领辖境不再临海。
关于新绘地图上的“交界之地”,后者规定“上写俄罗斯国阿、已、瓦、嘎、达、耶、热、皆、伊、亦、喀、拉、玛、那、倭、帕、喇、萨、土、乌等字头,以便易详阅”,这也成为日后实地设立“‘土’字牌”等边界标记的依据。1861年6月28日签订的中俄《勘分东界约记》及俄方拟定的《俄中设立乌苏里江至图们江口国界博记》(《乌苏里江至海交界记文》)规定:该段国界分设“耶、亦、喀、拉、那、倭、帕、土”八处界牌。
千里疆界何以10天勘完?俄方伊·菲·巴布科夫在《我在西伯利亚服务的回忆(1859—1875年)》中记述:清朝钦差大臣成琦畏惧边野行路艰险,八处界牌仅“喀”“耶”二牌由双方共同设立,其余统由成琦指派地方官吉勒图堪会同俄军大尉图尔宾办理。而吉勒图堪因鸦片烟瘾“精疲力竭”,中途擅离职守并按俄方要求签字“声明一切界牌都是根据国界记录设置在各该地点的”。于是,排名最后的“土字牌”,竟由俄方图尔宾独自设在图们江口以北约46 华里的沙草峰(海拔77.1米)一带。
以后20余年间,沙俄越界伤人、偷移界牌、“蚕食”我国领土,珲春边境事端不断,且木制界牌损毁严重,“土字牌”也杳无踪迹……吴大澂(澂,此读zhēng),这位三赴吉林办理边务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,深感“珲春辖境处处与俄接壤”,然而“自珲春河源至图们江口五百余里,竟无界牌一个。黑顶子山濒江一带,久被俄人侵占”,近来“竟于黑顶子地方添设卡兵,接通电线,有久假不归之意”。经其再三奏请,清廷决派大员会同当地的珲春副都统依克唐阿与俄方交涉,重勘中俄东段边界。1886年春,钦差大臣从天津启程。他,正是吴大澂。
弱国忠良
珲春防川的吴大澂塑像
吴大澂,不就是今版《辞海》所称“字清卿,号恒轩,又号愙斋”的江苏吴县(今苏州)人氏吗?不就是那位以“同治进士”而“授编修,后出为陕甘学政”的晚清官吏吗?不就是一向被定位为“清末金石学家、文字学家”的精深学者吗?且看:
他“精于金石学和古文字学,曾搜集钟鼎、玺印、陶器、货布等文字,撰《说文古籀补》,为古文字学的重要著作。并撰《字说》,考释文字,颇有创见。又集录所藏各家彝器铭文拓本为《愙斋集古录》;以古物证历代权衡度量制度,为《权衡度量实验考》;另著有《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》、《古玉图考》等。”
在防川沙丘公园的山坡上,矗立着一座令人肃然起敬的巨型石雕像,高大、威严、个性鲜明,这是珲春人民心目中的吴大澂,全无或温文尔雅、或风流倜傥的江南才子模样:方脸短须,双目炯炯,看上去已不年轻(吴时年51岁),身着清代高级官服,胸前的标志性图案为海浪、旭日,右手置于自己经常题写的“龙虎”石刻之上,神态大义凛然、果敢沉稳,仿佛正面对艰难的谈判僵局慷慨陈词——
是年5月25日,中俄代表在俄境举行“岩杵河勘界会议”。志在“一寸土地尽寸心”“应争者必争、应办者必办”的中国代表吴大澂、依克唐阿,与盛气凌人的沙俄代表、滨海省省长兼驻军司令巴拉诺夫、勘界委员舒利金针锋相对、据理力争。例如:
俄方:1861年勘界后,在中国代表成琦交换的地图上,沙草峰为中俄界线尽处,即原立“土字牌”之所。
中方:成琦交换的地图上,界线末处与海相距20余里系俄里,已相当45华里,与1860年条约所言距“江口”、1861年约记所言距“海口”不过20里均不相符。
俄方:海口以内20里为海水灌入之地,俄国人谓之“海河”,除去海河20里才算图们江口。所以,“土字牌”必须维持原图位置不变。
中方:海水涨潮时的灌入地不止20里,退潮时也不止20里,江口就是海滩尽处,“海口”即“江口”,二者并无区别。因此,“土字牌”应在条约及约记规定位置重立。
历经近5个月艰难谈判,吴大澂与巴拉诺夫终于在10月12日签订《中俄重勘珲春东界约》及《中俄查勘两国交界六段道路记》。除补立“啦、萨、玛”、增设“喇、萨”、更正“倭、那”诸界牌,以及新旧11个界牌均改为石制、界牌间添设26个“记号”(小界牌)外,规定内容体现吴大澂此番代表国家、不辱使命的三大功绩:
其一,重立“土字牌”。地点在“沙草峰南越岭而下至正冈尽处”江岸地方,沿图们江至海口30华里(15俄里)、陆路直量27华里(13.5俄里)处。虽尽力争取仍未恢复原立牌地点距图们江口20华里的格局,但毕竟在极端困难下收复一些失地:“比较旧图,展拓十八里,径直里数不过十四里”。6月21日,吴大澂亲往埋设现场监立“土字牌”。
其二,收回黑顶子。黑顶子又名乌尔浑山,为珲春南部中心之地,已被沙俄侵占六、七年,若不收回“则图们江一百余里不复为珲春所有”(吴大澂语)。“中国界内黑顶子地方,旧有俄国卡伦民房,议明于1886年6月即光绪十二年迁回俄境。”随之,吴大澂立调一营靖边军前往驻扎、屯垦,以防沙俄再来。
其三,争得出海权。吴大澂“费尽唇舌,竭数月之力”,先为争取出海口及盐场提出收回图们江口以东海湾的罕奇未果,退而以图们江为中俄公共出海口的努力也未实现,最终获得中国船只可自由出入图们江口的保障——10月2日,作为界约附件的《俄国关于中国船只出入图们江口事的照会》称:“由‘土字牌’至图们江口30里与朝鲜连界之江面海口,中国有船只出入,应与俄国商议,不得拦阻。”
吴大澂的这段事迹(自撰《吉林勘界记》),《清史稿》记述为:光绪“十一年,诏赴吉林,会同副都统伊克唐阿与俄使勘侵界,即所侵珲春黑顶子地也。遂援咸丰十一年旧界图立碑五座,建铜柱,自篆铭曰:‘疆域有表国有维,此柱可立不可移。’于是侵界复归中国,而船之出入图们江者亦卒以通航无阻。”所称“铜柱”,为一高 4.15 米、宽 1.03 米的边界标志,立于珲春通往岩杵河必经的长岭子山口,1900年毁于沙俄入侵之时。
进入21世纪,原在珲春市区的吴大澂塑像移置防川,更有其深刻、强烈的纪念意义——邻近的沙草峰,正是当年沙俄违约北进所主张的“国界”所在;他岿然屹立、日夜守护的国土欣欣向荣,正是百年前自己不屈不挠、力挽狂澜所期盼的远景……
龙虎镇边
吴大澂手书之“龙虎石刻”
在珲春的龙源公园,核心景观当属吴大澂的“龙虎石刻”——高台之上,一座清代风格的“龙虎亭”,供奉着一通约1.4米见方的橙黄色岩石,边缘不大齐整,正面镌刻寻常人难认的篆体大字“龙虎”,今为省级保护文物。这块当地俗称的“龙虎石”,是他1886年5月赴俄境谈判前在珲春钦差行台写就,后刻石立于图们江畔河东村(今改名龙虎村),几经辗转移置于此。
屈指算,从1880年到1886年,“京官”吴大澂4次到吉林筹划边务,5次书写“龙虎”二字,何以如此钟情?据说是撷取“龙蟠虎踞”与“龙骧虎视”气概,警世于国家内忧外患之际、励志于个人进退艰难之时,实为一代“金石学家”特有的抒怀方式。不难揣测,“龙虎”寄托着吴大澂精忠报国、威武不屈的满腔热忱,寓意虽弱不衰的中国官民捍卫国土亦应发出“龙吟虎啸”。
或许有人不以为然:与近代丧权辱国之多、仅在东北便失地百万平方千米相比,吴大澂争回的些许领土微不足道。的确,今防川村辖境为17平方千米,重立“土字牌”所收复国土大致如此;今敬信镇方圆327平方千米,收复黑顶子的成果当在其中。但是,其历史意义的衡量并不单纯取决于数量多寡,珲春人民世代珍视“龙虎石刻”也并非仅将其看作出自名家的艺术品——
自1840年起,晚清的几十年惨不忍睹:一面是列强纷至,铁蹄横行,即便弹丸小国也要在中国“利益均沾”;一面是朝政腐朽,屡战屡败,抗争、退让终归要割地赔款。丧失乌苏里江以东大片国土的1860年,正值英法联军占天津、进北京,清朝皇室一路仓惶北迁承德,已吞并黑龙江以北更多中国领土的沙俄趁火打劫……
“国破山河在”,吴大澂挺身而出。这位官职不甚显赫的一介书生,既不因敌强我弱、个人忠勇似于大局无补而畏缩,也不以他人敷衍塞责、动辄割地几十万平方千米而懈怠,为国家守住一分是一分,对疆土争得一寸是一寸,他签订的《中俄重勘珲春东界约》成为中国近代唯一收复失地的“平等”条约。难怪2003年建成的珲春市区中心广场命名为“大澂广场”,2010年首开“中国穆棱第一届吴大澂学术论坛”,尊其为“中华民族的千古功臣”并不为过。
吴大澂较早意识到:满清入关后,视吉林一带为“龙兴之地”而长期禁垦、限居,以致沃野荒无人烟,且有疆无界、有边无防,为沙俄入侵的方便之门洞开。他周历要隘,详查史地,修筑炮台,创建边防军;他奏请开放边禁,初到珲春途经凉水泉子,便建房招募7家百姓落户耕种,为之题名“劝农所”。随后,大力移民招垦,开办学堂、药局、驿站,关内民众及朝鲜移民涌来,形成开发、建设的兴盛期。
整军“靖边”、移民“实边”、勘界“固边”,吴大澂位居珲春推崇的近代名人之首,又不仅限于珲春:东宁的“庙岭”,得名于垦民为他修庙纪念;在他兴办穆棱招垦局的兴源镇,1931年敬立“吴愙斋中丞筹边遗迹”碑尚存——“月明水曲,籁椒声林,如闻謦刻,古玉吉金。抱江有楼(按:1882年为吴大澂而建,在宁安牡丹江畔),表界有柱,视此丰碑,相望万古”;粮台山有其倡建储粮备荒的义仓,今人刘世军作快板书《 吴愙斋实边粮台山》。论功论德,尊其为“开发东北的先驱”也不为过。
吴大澂为官几十年,从编修、学政到襄办赈务、治理黄河,可圈可点;从出使朝鲜、会办北洋军务到东北筹边、主政粤湘,政绩斐然。其晚年毁誉参半,见于《清史稿》:1895年中日甲午之战,他远在湖南巡抚任上,竟以花甲之年“自请率湘军赴前敌”。兵败辽东海城,被归咎身为文官“而好言兵,才气自喜”。国家颓势已定,他仍自省自责:“余实不能军,当自请严议”。入关还湘,先“革职留任”,复“永不叙用”,随之退居苏州故里,“贫甚,售书画、古铜器自给”。
观其一生,吴大澂仅是一位勤于治学且墨迹与足迹相伴的“清末金石学家、文字学家”吗?否!作为江南文人能让北疆世代铭记,作为晚清官吏能让边民由衷景仰,缘由恰在《辞海》一笔带过的“1880年(光绪六年)赴吉林办理边防”。中国历代不乏“文不爱钱、武不畏死”的忠君爱国之臣,处于民富国强时固然可敬,身在“弱国无外交”且“落后要挨打”的乱世更难能可贵。可以说,吴大澂爱国一生的顶点在吉林,最大受益者是珲春。
吴大澂生前功在“国”而少顾“家”,实为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”,1902年68岁去世,葬于苏州城外支硎山麓。2011年6月11日,笔者到此寻访吴大澂遗迹,不胜感慨:凤凰街故居“愙斋”已因街区改造而部分拆除,变成古色古香的“明楼”饭店;几经周折找到其古稀后人,谈及先人颇显意外、局促并带几分疑虑(对其在东北的业绩全然不知);坟茔毁于“文革”期间修筑公路,借僻岭狭小的子孙墓地匿名栖身,异常简陋的墓碑署名为其家族堂号——“吴崇徳堂”……
借葬于子孙墓地的吴大澂墓碑(右)
2010年5月31日,剪纸艺术家韩桃枝(左)向“中国穆棱第一届吴大澂学术论坛”献礼
镌刻于吉林敦化市六顶山风景区正门的吴大澂诗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