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兰遗民与井中奇书
潘文龙( 姑苏晚报.画兰遗民与井中奇书 )
[标签] 《心史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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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明崇祯十一年(1638),苏州地区遭遇大旱。蝉喘雷干,赤地千里,百年不遇。因为天旱,很多人争相汲水,居然把苏州城里不少井都抽干了。

  这一年冬月初八,城西北的承天寺开始疏浚庙里夏天枯竭的一口井。淘井的达始和尚忽然在井底发现一块像砖头一样的硬块,连忙把硬块起出,洗净泥巴,发现是个铁函。函上有一行字:“大宋铁函经”。僧人们争相传看,以为是佛祖示律,没有人敢打开,就把它供奉在佛龛前。听说承天寺的枯井里挖出了宝贝,许多百姓都来看热闹。出于好奇,大家都撺掇和尚把铁函打开。僧人于是打开铁函,发现函内装着石灰,石灰内还有一个锡盒。再打开锡盒,发现盒内没有什么金银珠宝,而是一卷书。因为怕水,书卷外还用生漆封存,所以完好如新。

  书的名字叫《心史》,书上标明的著者是郑思肖,他是南宋遗民。按照书里描述,是他亲自封沉了这本书。古人著述,要么藏之名山,要么刊刻流播,期待传之后世。而这卷神秘的书到底是什么来头?为何要深埋井下呢?

  承天寺井藏奇书

  《心史》重见天日时,距沉井已经有三百五十六年之久。此书一出,立刻引起轰动,受到明末清初士子的大力追捧。据统计,在《心史》的传抄、刊刻过程中,为之作序作跋的名士竟达二十多位,其中有陆嘉颖、张国维等;之后又有多位名士为它题诗作文,从归庄、顾炎武到吴伟业、王士祯、钱谦益等,不可计数。而到了清初,又有人力证此书为明人伪托,一时真伪难辨,称作迷案。

  抛开真伪之争,先来追踪一下发现《心史》的承天寺。这个承天寺,在江南佛教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,它不仅井藏奇书,还与另外一本佛教经典有关。

  苏州古城西北角的东中市有个小巷名叫“承天寺前”,即因承天寺得名。承天寺的前世今生是这样的:古刹承天寺,始建于南北朝梁武帝时期,最早名为“重元寺”,或者称“重云寺”。据记载,当时居住在长洲的地方官员陆僧瓒因见自己家宅院上空祥云重叠,即奏报尊崇佛教的梁武帝,主动要求舍宅为寺,并为寺庙取名“重云”。梁武帝欣然同意,并赐匾额“大梁广德重玄寺”。

  “重云”被误为“重玄”,许是奏章转抄过程中的差错,而从“重玄寺”到“重元寺”则可能和避讳有关。古书的“玄”字,从唐、宋以后,往往与“元”字混用互见。重元寺一直兴盛到中唐时代,北宋时先后改名为“承天寺”、“能仁寺”。这个时候,在承天寺出现了佛教史上的著名经典《景德传灯录》。

  宋真宗景德年间,名僧道元开始在寺内永安院编撰长达三十卷的《景德传灯录》。此书是禅宗公认经典史书之一,是中华禅宗史书的开山之作,故有“禅学之源”之称。全书系统地叙述了禅宗师徒相承机缘,从过去七佛起到历代诸祖,共一千七百零一人。灯能照明,师徒相授,以法传人,譬如传灯,故取名《景德传灯录》。此书影响也波及儒学,据传《伊洛渊源录》、《明儒学案》等都是仿此体所作。

  著名遗民郑思肖

  再来看看《心史》作者,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遗民郑思肖。

  郑思肖(1241—1318),字忆翁,号所南,宋末元初时期的隐逸诗人,也是画兰画竹的高士。他原籍福建连江,十四岁随父自杭州迁居苏州,此后一直生活在此,终身未娶。据柯继承先生考证,他“初居苑桥,第二年即迁于条坊巷。条坊巷即今介于观前宫巷、人民路之间的调丰巷。十年后,他又先后迁居城中黄牛坊桥(今黄鹂坊桥)、采莲巷、仁王寺、双板桥、望信(星)桥、皋桥等地”。

  郑思肖之所以为后世所推崇,缘于他的民族气节和大义——

  郑思肖原名叫什么,已没人知道了。可以确知的是,南宋亡后,他便改名“思肖”,即“思赵”(赵宋王朝的“赵”,繁体字为“趙”)之意。又号“所南”,都有怀念南宋之寓意。郑思肖在苏州所居屋中还高挂“本穴世界”的题额。本穴,以“本”字中的“十”移置“穴”字中,即为“大宋”两字,“本穴世界”即为“大宋世界”。他还曾著有一本《大无工十空经》,“空”字去工加十,仍为“宋”字,以喻其书名实为“大宋经”。

  郑思肖以画兰著名。但是亡国后,他所画兰花,要么有根无土,要么无土无根。观者都不知其意,问之何故。郑思肖答道:“地都被番人(指元人)抢去了,你不知道吗?”人们这才理解到画中这些兰花离地露根的深刻含义:国家亡了,兰花也失去了生养的土地,何况人乎?

  正如他在《心史》中的一首诗所言:“纵遇圣明过尧舜,毕竟不是亲父母。千语万语只一语,还我大宋旧疆土。”虽然是狭隘的夷夏观,但在当时确属节操坚贞。

  因为画兰声名日盛,一位苏州当地的元朝官员仰仗自己的权势,多次向他索画,都被郑思肖断然谢绝。官员听说他有田产,就威胁他要加重收税,他说:“头可断,兰不可得。”为了表示忠于南宋,他还发誓“不与北人交接”。有时在朋友聚会的时候,一听到座中语音有异的,他马上站起来走人,表现得非常决绝。画兰不予权贵,但他却常常把所画的兰花送给普通人甚至小孩子。他有首题菊诗说“宁可枝头抱香死,何曾吹落北风中”,足见其高洁清白自守。当时名重于世的书画家赵孟頫,是宋朝宗室,宋亡后居然出仕元朝,郑思肖知道后立

  即与之断交。赵孟頫几次主动上门拜访,

  他都拒而不见,让赵吃了闭门羹。

  南宋亡时,郑思肖才三十五岁,自此他“坐卧不向北”,逢到年节,就望南野哭而再拜,并常以“无力回天”为恨。临终时,他对身边的朋友说:“我死后,请你给我写个牌位,上书‘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’。”

  《心史》到底写什么?

  井中奇书《心史》到底是本什么书?

  《心史》是郑思肖一生奇气伟节之作的汇编,是郑思肖特立独行的证据。郑氏自宋亡后便离家出走,从此浪迹于吴中名山、道观、禅院,四十年间写下了大量真情实感的诗文,内有《咸淳集》一卷、《大义集》一卷、《中兴集》一卷,共收诗二百五十首,杂文四篇,前后自序五篇,合卷命名为《心史》。因为元朝文网繁密,在当时形势下根本无法刊行,所以,他在晚年将《心史》重缄封好,藏于苏州承天寺井中。于是才有了本文开头寺僧井下得书的传奇。《心史》在枯井中沉埋达三百五十多年,据说铁函中的封套外还写着一行字:“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。”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,对着书稿拜了又拜,把自己对宋王朝的一片忠贞与满腔情感都缄封起来,深埋井下,期待着有一天这部奇书能再现于世,光照千古。

  细读《心史》,书中的所有文字都饱蘸情感,字字看来都是血,爱恨忠奸自分明。和同时期的文天祥表述的“臣心一片磁针石,不指南方誓不休”相比,《心史》的忧国怀乡之情表达得更加丰富。如在《过徐子方书塾》诗中说“不知今日月,但梦宋山川”;在《八励》诗中说“泪如江水流成海,恨似山峰插入天”,慷慨激越,义胆忠肝。

  难怪,近代学者梁启超得到《心史》一书,就穷日夜之时读之,每尽一篇辄热血“腾跃一度”。梁氏深有感慨地说:“此书一日在天壤,则先生之精神与中国永无尽也。”

  和宋代遗民的沉痛不同的是,明代遗民不但从心灵深处反抗异族统治,还亲自参加了抗清斗争的实践。因此,明代《心史》的刻印,对鼓舞士林抗争的斗志起到了极大的作用。

  据考证,达始和尚打开铁函发现书稿后,有一位苏州文人把这件新闻告诉了陆嘉颖、陆坦父子。陆嘉颖对这事极感兴趣,便托人向达始和尚商量借阅。没想到达始竟然想藏之名山,坚持不肯出借。陆氏交涉了三个多月,直到翌年春天,出了一笔钱后才借得稿本。于是陆氏父子与文氏父子(即文从简和文柟)便分头摹抄,他们同时也有了刊刻之意,欲使《心史》广为流布,以了所南翁的心愿。为此,陆嘉颖与文从简各写了一篇跋文,并在苏州士人间传观抄本,借机募款。后来又有许多爱国文人,包括复社成员纷纷题跋,但是,刊刻的经费问题仍未解决。最后抄本及诸人题跋被呈送到苏州最高行政长官张国维手上,张“览而异之,立捐俸绣梓”,并亲撰序文。也只有在苏州,才有如此珍视文化的官员,舍得用俸禄支持一本书的刻印。

  崇祯十四年(1641),正是《心史》初刻的第二年,吴县重修县志。在明崇祯年间新修的《吴县志》中,详细记载了《心史》的发现过程,还引用了其中的不少诗作。这也是《心史》在苏州地方志中的最早记载。

  《心史》刻行后命运也十分坎坷。

  清康熙中叶,在明朝遗老行将凋零殆尽之时,学界忽然有了不同声音。有人毫无证据又吞吞吐吐地称《心史》是“伪书”,但当即遭人反诘。又过了百年,清朝的政治统治已经巩固,思想钳制和文化清洗更见效果,御用“三通”、“四库”馆臣开始正式判定《心史》为伪书,并编凑出几条站不住脚的理由。乾隆五十三年(1788),官方又以军机处名义“奉上谕”将其列入“应毁”书目。

  为此,《心史》的资深研究者陈福康教授感叹:“‘伪书说’此后虽不时遭到学者反驳,但还是流毒天下,惑人甚深。”甚至连当今一些代表国家水平的大型工具书,如《辞海》、《中国大百科全书》、《中国历史大词典》等,也都称“或疑为后人假托”。可《心史》仅在明末江苏就两次刊刻,而且至今在南京、苏州的图书馆里均有收藏。此外,郭建业先生在《从〈心史〉对伊斯兰教的记载看该书的真伪》一文中指出,《心史》对伊斯兰教的记载与宋代其他史籍的用语相一致,这种用语为宋代所独有,到明清时已不再使用。从伊斯兰教在中国的传播和中国人对其认识的历史来看,郭建业先生认为该书属于明清之际人士所伪造的说法难以成立。

  近代,爱国诗人柳亚子、陈去病等组织的“南社”,就特别推崇郑思肖的《心史》。据说南社的成立大会,就是在虎丘的张国维祠中举行的。抗战期间,苏州籍的史学家顾颉刚还专门写了《郑思肖心史孤忠》一文,用来激励全民族抗击外侮。

  一个人的信念和精神,通过纸质的媒介,再通过特殊的保存与传播方式,流传了七百年,足见精神不朽、灵魂不灭。即使在当今时代,仍然有它独特的价值与意义。从这点上来说,遗民郑思肖的行为更有其特别的历史穿透力,因为这部井中奇书,应该是我们民族心灵史的一部分。


  
 
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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