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琨善啖
王啸峰( 苏州日报.2018/1/31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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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正文]

  雍正初年仲春的一个清晨,苏州阊门城头的守卒刚把吊桥放下来,沿上塘街就来了一队人马。

  为首之人跳下马至少身高九尺,膀粗腰圆,看上去有降龙伏虎之力。守卒下城门收了通关文牒之后,猛一抬头,不禁喊出声来:“这不是王琨吗?”

  王琨勒住缰绳,微微一笑。阊门城内西中市虽然各家商铺还没有开张,但是熟悉的煤烟味夹杂着早点香味飘进王琨鼻孔,他感觉又饿了。而一个时辰前,他从铁铃关驻地出发的时候,已经吃了两锅干饭、十张大饼。

  王琨说出来的声音细细柔柔:“终于又来了。”此时,守卒“王琨回来了”的高声叫喊完全盖过他声音。很快,人们卸下沉重的杉木门板,涌到西中市大街上。

  人们像多年前那个初春的午后那样,簇拥着得胜而归的王琨回到天库前火神道院。

  “申师傅!别来无恙!”王琨向着住持申道长深深一拜。

  申道长微微睁开眼睛,见是王琨,微微一笑,指指身边的蒲团。王琨和道长并肩坐下,调匀呼吸,守住内心,不再想身外之事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久,道院里嘈杂声渐渐平息。王琨却感觉身后响起了细微声音。他回头大吃一惊。玉印符在案几上微微抖动,一明一暗地闪动着橘红光亮。

  “不用慌,玉印符如此感应,是吉祥的事。”申道长仔细观察完毕,转身与王琨一起在玉印符下跪拜,申道长念着王琨听不懂的咒语。不一会儿,玉印符在龛中恢复常态。

  一个年轻马弁拿着一个包裹来报:“启禀总兵大人,已经按照您要求,将银两发放完毕。这是您特意关照的一份。”

  王琨接过包裹,双手递给申道长:“当初我贫困潦倒时投奔您,承蒙您六年照料,大恩大德,没齿难忘,这一千两纹银只能聊表谢意。”

  申道长把银两推回王琨,平静地说:“前明进士周某,是当时张天师的女婿,天师嫁女时,把有镇宅驱邪的玉印符作为陪嫁赠给了周某,周某家所在弄堂就称为天库前。火神道院正是借了天师法器神威,香火鼎盛。但是,这也被邪恶之徒看中,想方设法要霸占玉印符,甚至整个道院。在危急关头,你救了道观,应该我感谢你才对。”

  说完,申道长对着王琨深深一拜,王琨慌忙回拜。

  年轻马弁捧着申道长退回的包裹,走到道观门口,百思不得其解,其他道士,天库前、西中市的面馆、酒肆、饭铺的老板们都收下了酬银。

  一个中年道士刚想出门,看见马弁坐在门槛上发呆,拍拍他肩膀。马弁说出了自己困惑。道士想了想,索性也坐下。士兵们围拢来,道士讲了个“饕餮胃”的故事。

  那时王琨刚来道院。他干最脏、最累、最重的活,毫无怨言,从不叫苦。一个武夫虽然有降龙伏虎之力,但是温和谦逊,大家都乐意与他交往。王琨致命弱点是每餐都吃不饱,只好每天去附近面馆、酒肆、饭铺讨剩饭剩菜。大街小巷中有人可怜他,也有人呵斥他,他都笑笑。

  每逢初一、十五,城内外各兵营中有认识王琨的人都会凑点钱,买来猪头和猪下水等东西,混煮一锅。分别还买些面粉,分成四锅,调成面疙瘩。这五锅食物一起给他吃,他才总算能够饱餐一顿。但是,一个月中也只有这两顿饱。就这样,王琨大食量的名声在阊门一带传开了。

  一天清晨,道士们在大殿上打坐,一阵响动打破了寂静。神龛里的玉印符不停颤动,通体被一层紫黑气笼罩。申道长排卦一算,暗自叹了一口气。

  山塘街有个泼皮叫丁四,其他一无所能,唯独能吃。他出身在一个绸缎商家,从小过着衣来伸手、饭来张口的富足生活,特别在吃上,他从不拒绝,渐渐练出一个“饕餮胃”来,而他又不愿意接手家里生意,更不愿外出挣钱养家,好端端一个绸缎庄被他坐吃一空。山塘街赌场老板看中丁四的特殊能力,与他订约,只要他在赌吃中胜出,就管他吃饱,直到下一次赌局。丁四胜多负少,加上他在地头上行事无赖,倒也活得潇洒自在。

  丁四找上火神道院,申道长一眼看穿他被人指使。丁四开出条件,赌一次饭局,筹码一边是火神道院,一边是赌馆。道士们鼓噪起来,坚决不答应打赌。申道长把手一拦,从容应战。丁四走后,申道长叫来王琨,平静地说:“你就去一趟吧。”

  开赌当天,正值阳春三月,山塘街上游人如织,山塘河里游船堵塞。赌场外闲人层层围拢来。丁四的矮小精瘦与王琨形成强烈对比。赌局三盘两胜。赌场内外都开出巨大盘口,大多数赌王琨胜,大家都盼着王琨为百姓出口气。

  第一盘比吃姑苏时令菜酱汁肉。每人满满当当三大盆,先吃尽为胜。王琨左右开弓,快速取得胜利,而丁四慢条斯理,似乎在享受春日美食。第二盘,同样是三大盆时令苏州名产青团子。王琨是北方人,吃甜食本不擅长,一次入口太多,被糯米、豆沙粘住嘴和喉咙,速度慢了下来。而丁四一口一个,虽然保持与前面一样速度,却稳稳当当地率先吃完。比分一比一的时候,百姓心态开始崩塌。第三盘赌吃鱼圆。三个大盆里一个个新鲜太湖白鱼做成的鱼圆如小孩拳头般大小。两人速度不相上下,交替领先。王琨兴起,把头埋进盆里胡乱拱吃。冷眼里,他斜瞄一眼对手,丁四居然仍然一个接一个稳稳地吃着。到第三盆头上,丁四确立领先优势。王琨非但落后,前两盆还留残物。虽然,那些食物在他肚子里并不算什么,但毕竟丁四率先轻松吃完第三盆。丁四嚣张地大笑起来。这时,天空中突然飘来一片乌云,远远夹杂着隆隆雷声。雨没下来,大笑不止的丁四却在刹那间失声,双眼突出,双手用力拉伸头颈,似乎被掐住了头颈,或是有东西卡在了喉咙口。乌云转眼就移开了,可丁四没能重新见到阳光,他重重倒地,一命呜呼。大笑引发胃部痉挛,鱼圆顶上来,憋死了丁四。

  中年道士故事话音未落,士兵们齐声喝彩。年轻马弁等大家安静下来,疑惑地提出一个问题:“我们大人当初怎么会流落到这里啊?”

  康熙四十年那年,经过长途跋涉,赵良栋将军的护卫王琨,终于从西北边关到达苏州浒墅关。他的任务是置办赵将军女儿的嫁妆,赵将军给他三万两银子办事,可到江宁时,被这个大胃王沿路吃得所剩无几。王琨盘点银两,仅剩一千两,他害怕极了,他恨自己饭量大,更恨无节制地吃。他从江宁开始便不敢动用一钱银子,沿路乞讨到了浒墅关,但这在军中,仍是死罪一桩。

  士兵们听得正来兴致时,道观内有了动静,中年道士住了口。

  申道长把王琨送出道观,已是巳时。王琨回望火神道院几个字,立刻想起浒墅关关吏张咸把他送过来的场景。当时,申道长一句话没问就留下了他。王琨心里明白,他闯下了大祸,弄不好会牵连别人,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在道观待了六年。那年恰逢康熙帝第六次下江南,王琨巧遇来苏的部队旧识,带来赵良栋将军去世好多年的消息,王琨犯下的事情全都消弭,无人再追究。这么多年来,王琨第一次睡了安稳觉。思考再三,他决定回原部队。申道长也像这次一样,送王琨出道观,微笑恭送,别无赘言。

  王琨策马前进的方向,使年轻马弁手足无措。“总兵大人,铁铃关驻地在那里啊!”年轻人手指上塘街正西方向,而此时队伍往北进发。

  “小子!年轻固然好,但是有时犯下的错误却需要一辈子偿还,甚至还不够。”

  王琨接着告诉马弁,部队开拔之前,他要去趟浒墅关。

  浒墅关关吏张咸早就接到快报,站到关内大道上迎候王琨。此刻,张咸的心情有点复杂。

  那年隆冬的一个风雪傍晚,张咸正在书房批文阅读,突然听见关外人声嘈杂。他走到关墙上察看,一个身着破烂军服的高大粗壮士兵正与一帮守卒争执,守卒以时辰已到关门将闭为由拒绝高大士兵入关。张咸让守卒带高大士兵上来。

  问明情况,张咸感到事情有点棘手。看着王琨饥寒交迫的惨状,张咸实在不忍心将他送进衙门或者军营,于是吩咐守卒暂留王琨。

  过了几天,张咸夫人就吵到书房来了。

  “你收留个普通士兵也就算了,而这个王琨一天吃掉了我们家一个月的口粮,你只是一个小关吏,这样下去家破人亡也就不远了。”

  王琨隐约听到了传言,狠狠心,把剩下的银子全都交给了张咸。张咸吃了一惊,忙推辞,一来一去的过程中,他的手渐渐软了下来。

  张夫人第二次到书房,距离上次没多长时间。张咸得知千两纹银已快用尽,虽然心里早有准备,但还是吃惊不小。他没有理会夫人的聒噪,却独自在书房里踱来踱去。

  还是在书房里,气氛与那个隆冬的傍晚有了本质区别,反复说着客套话的是张咸。

  “王总兵,您此去狼山总镇,担当镇海防寇重任,也请多加保重啊!”

  “感谢张大人,您也责任重大,辛苦了。”

  “总兵大人,您这次领兵过苏州,我本想专程前去拜望,不料您屈尊前来,真是折煞小官了。”

  “哪里的话,我明早就要赶往江海之边。今日空闲,拜会旧相知,感谢您当初容留之恩,理所应当!”

  张咸脸上泛起红晕。恰好午时食时已到,他忙将王琨请进大客厅,摆上筵席。王琨也不客气,他对食物要求还是不高,只求果腹。那些锅盘流水般端进来,王琨均是一扫而空。张咸在边上陪饮黄酒,渐渐地,他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。

  张咸拿出一盒银子,双手奉上:“大人,您当初流落敝地,我非但没有好好照料,却褫夺银两,还逐您出门,后来每次回想,日夜难以安眠。现奉上三千两纹银,请大人宽恕小人之过。”

  王琨似乎吃饱了,他想起离开浒墅关的那天,正是除夕,每家每户都在贴红挂彩,炉灶里的香味直钻他鼻腔。他背了一个包裹,跟在张咸马匹后面走了大半天。一路上,他觉得自己从此再无归宿:部队回不去,家里回不去,关吏不要他。王琨内心一片绝望。

  “张大人,这与您无关。我得感谢您,亲自送我去火神道院。在那里,在申道长等的帮助下,我用自己的努力来赎罪,终于做了一些有利于道院和百姓的事,我感到轻松愉快。”

  王琨站起来,请张咸一起走上关墙。

  他指着点点吴山:“就像您的职责是守卫好这些软水温山一样,您亲自将我送到姑苏城里,也是对我负责。虽然你我可能一时都想不通,但是现在,不都豁然开朗了吗?”

  张咸望着王琨一行,一直到看不见人影,他还待着不动。“善与恶的转换,就这么简单吗?”那天晚上,他又失眠了。

  王琨担任狼山总镇多年后,被免职,原因是他儿子在军中克扣士兵们的军饷。他面对爱戴他的士兵们说了一句令人伤感的话:“我愧对弟兄们,没有管教好儿子,他食量比我还大,但我肯吃苦啊!”


  
 
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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